【调查背景】
13岁的山东夏津男孩杜传旺,今年春天辍学到一汽修队当学徒。6月30日上午,他被同为汽修队工人的赵某和陈某,用充气泵喷伤,造成肠道出现多处破损、穿孔,多个内脏器官严重受伤,一度昏迷,并面临多种细菌感染,至今仍躺在无菌病房里。
13岁孩子,应该在父母的呵护下生活,在家庭的护佑下成长,在学校的教育中成才,在法律构筑的网络中获得人身安全,这些都是阻止他们受到伤害的一道道闸门。在杜传旺的身上,这些本该提供保护的闸门为什么都失灵了?
7岁丧母 家庭贫困 被父亲送去当学徒
“关键是传旺学习情况一般,继续念下去希望不大。他自己也不愿意再上了。”杜舍厚说,“就想着,不行让他学一门手艺去,将来也好有个饭碗不是!”
据了解,在当地,初中毕业之后即离开学校外出打工的孩子不在少数。
鲁西北平原上一个村庄的平静,被一个少年的遭遇打破了。
用村民杜吉雨的话说,“俺村现在,估计全国都知道了!”
山东德州,夏津县北城街道办事处董仓村。约13年前,少年杜传旺在这里出生。今年6月,当走出这里3个月后,他被两名工人用充气泵喷伤,肠道、内脏多次感染,至今仍躺在无菌病房里。
记者来到董仓村。几条土路将村庄分割,路上行人稀少。时值盛夏,村庄被大片棉花地包围着,棉花枝上已经开出粉色的花朵,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。
村支书杜忠军介绍,在全村900村民中,董杜二姓占据了绝大多数,多年来,村民以种植棉花为生。
杜家的老屋位于村庄的南边,一个不大的院落,3间东西走向的房屋。外层铺砖、内为土坯,杜传旺的爷爷在上世纪80年代盖起,在当时算村里最好的房子,而现在已属最差。
独自看家的婶子打开了紧闭多天的院门,几年以来,杜传旺、父亲杜舍厚和弟弟杜传业一直住在西屋内。屋内光线昏暗,几床破旧的被褥堆在床头,因长时间没有清洗,被角已经发黑。
这里,杜传旺原本有一个完整的家;这里,本应是保护他的第一道闸门。
1999年,父亲杜舍厚在老屋的东间,迎娶了妻子孔淑英。来年的1月4日,在一场小雪中,杜传旺出生。
说起传旺的母亲孔淑英,性格开朗活泼几乎是村民对她的一致评价,用当地话讲,是一个很“嘹亮”的人。然而,她却患有家族遗传的高血压,6年前因高血压引发的脑溢血去世,年仅31岁,那时杜传旺7岁,而弟弟杜传业仅仅1岁。
妻子死后,杜舍厚成了两个孩子唯一的监护人。
杜舍厚性格内向,给村民杜吉雨的最大印象就是“老实的很”。初中毕业之后杜舍厚即在家务农,一直没有从事过其他职业。妻子去世,他不得不独自照顾一对幼子,生活日渐窘迫。而年幼的杜传旺也开始学着承担家务,照顾弟弟。据村民讲,常常看到传旺带着弟弟在外拾柴,在家做饭。刚学着蒸馒头时不知道用酵母,就直接把和好的面扔进锅里。
除去日常生活的繁琐,这个家庭经济上的压力也渐渐加重。
杜舍厚实际耕种的3亩半土地全部种上了棉花。相比种粮,棉花日常管理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和劳力。而照顾两个孩子让杜舍厚无法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在农活上,自家棉花亩产比别人要少上差不多100斤,再刨去种植成本,每年仅有3500元左右的纯收入。仅种棉一项,已让杜舍厚感到吃力,更无暇外出打工补贴家用。
杜家另有五亩一分七的土地,因当地修建水库而被占。政府每年会对每亩土地给予1000元的补助,加上种棉,杜舍厚一家三口每年的收入还不到一万元,这在村里已属于最低层次。
杜舍厚在妻子去世之后,曾以家庭贫困为由向村里和北城街道办提出了低保申请。据村支书杜忠军说,考虑到他当时的家庭情况,经村里评议,将其申请提交到上级民政部门。申请最终得到了县民政局的批复,因县民政局的登记数据年年更新,杜家在当时领取低保款的准确数额已无从查起,据县民政局副局长高传峰估计,每人每月约有50元。
而杜舍厚表示,享受低保之后,除去可以领到现款,政府还提供油、面等实物补助。
但是杜家这次领取低保的持续时间并不长,因水库占地的补偿款发放到位,杜家已经超出了享受低保补助的范围,县民政部门进行审核后,取消了其低保资格。满打满算,杜家父子享受低保的时间约为一年。
家庭的窘迫,让杜舍厚渐渐下了决心:让儿子学徒去。
是交不起学费吗?记者问老杜。
杜舍厚想了想,说,上学负担不重。
这在夏津县北城街道李楼学校校长张洪兵那里得到了印证。张洪兵说,刚上六年级的杜传旺还在义务教育阶段,学费和书本费全免,考虑到他来自单亲家庭,学校还特别为他申请了贫困生救济金,一年300元。
“关键是传旺学习情况一般,继续念下去希望不大。他自己也不愿意再上了。”杜舍厚说,“就想着,不行让他学一门手艺去,将来也好有个饭碗不是!”
村支书杜忠军说,在当地,初中毕业之后即离开学校外出打工的孩子不在少数。
杜舍厚想到了在做汽修买卖的铁哥们董玉秀。
杜传旺的家与董玉秀家隔街相望,两人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,关系亲如兄弟。据杜忠军讲,董玉秀初中毕业之后,就当了汽修学徒,十几年来一直住在县城。
“我跟董玉秀交往多年,对他的性格脾气很了解,他为人不错,孩子给他可以放心。”杜舍厚说。这位父亲并没有意识到修车存在危险性,只是觉得脏了一点。
这样,杜传旺走出了家门,来到了董玉秀的汽修队,此时,离悲剧发生还有3个月。
家长坚持辍学 学校劝说无效 法律无强制措施
记者问:为啥没有拦住杜传旺辍学?
耿洪洲有点无奈:“在这件事情上,教育部门已尽力向学生家长做过工作,但是他还是坚持让孩子去学手艺!”
作为义务教育的适龄儿童,学校也曾试图把杜传旺留在教室里。
据杜传旺所在的六年级一班班主任王瑞先说,杜传旺的平时成绩在全班40余名孩子里排到倒数十名左右。而杜传旺的性格,留给老师和同学的印象则是老实和不爱说话。家住李楼村的李荣慧是杜传旺的同班同学,每次下课后几乎都是他找杜传旺说话,而杜传旺很少主动找他。
今年初春,一个很偶然的事情,让王瑞先了解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孩子要离开学校了。
据王瑞先回忆,3月初,杜传旺突然把他留在学校的凳子搬回了家。这件事引起了王瑞先的注意,经过询问,才得知杜舍厚想让儿子辍学的念头。
王瑞先说,他很快给杜舍厚打了电话。杜舍厚在电话中说,杜传旺学习成绩不好,继续读书意义不大,想让孩子去学点修车的技术。王瑞先跟他说明,杜传旺年纪太小,正是在学校读书的年龄,作为家长应该让孩子把学上完,但是杜舍厚没有接受。
王瑞先随即将杜传旺想要辍学的情况通报给了学校。校长张洪兵决定家访,当面劝阻杜舍厚。两天之后,两人来到杜家,但是没有找到杜舍厚本人。
从学校得知杜传旺要辍学到他最终离开学校,中间大约有一周的时间。王瑞先曾当面询问过杜传旺,回答说是父亲不让念书了,问他自己的想法,杜传旺陷入沉默。于是,王瑞先又给杜舍厚打去了电话。
“我跟他说,杜传旺还是义务教育阶段,作为家长,有义务让孩子完成学业,但他还是说要让孩子学手艺。”王瑞先说。
对于儿子的辍学,杜舍厚说,是杜传旺自己提出不想继续上学,自己也劝说过,最后只是遵从了孩子的意见。
“我跟他把话都挑明了,如果不上学,将来不要后悔。”杜舍厚说。
王瑞先很肯定地说,在双方的沟通过程中,杜舍厚从未提起辍学是杜传旺自己的意思。
在反复劝阻杜舍厚无效之后,学校将杜传旺辍学的情况上报教育部门。
记者采访了夏津县教育局局长耿洪洲:义务教育法上说,政府应该采取措施防止孩子辍学。在杜传旺这个事上,夏津县采取措施了吗?
耿洪洲回答:怎么没采取?措施还不少哩!
据他介绍,夏津县落实了国家“两免一补”政策,免除了农村义务教育阶段贫困家庭学生的教科书费和杂费;同时,还在学校与家长之间建立起了有效的沟通机制,对学生进行双管双教。
“目前我们夏津县范围内,小学入学率达到100%,初中辍学率不到1%。”耿洪洲说,“像杜传旺这样的情况,属于极少数” 。
记者又问:那为啥没有拦住杜传旺辍学?
耿洪洲有点无奈:“在这件事情上,教育部门已尽力向学生家长做过工作,但是他还是坚持让孩子去学手艺!”
按义务教育法的规定,监护人不让孩子上学,当地教育部门要“给予批评教育,责令限期整改”;可是如果家长坚持不“整改”,谁能约束他?该法并无说明。
在教育部门和学校都束手后,杜传旺离开教室,从学生变成了学徒。
从事辅助性工作 因劳动关系无法确认 不能认定为童工
没签合同,又没拿工资,高洪生说,按照目前的认定标准,即使出事前调查了这个汽修队,也不能认定杜传旺为童工
杜传旺出事之后,随即有媒体质疑汽修队老板董玉秀涉嫌违法使用童工。
可据当地劳动监察部门的初步调查认定,杜传旺不算童工。
雇佣13岁的孩子干活,为何不算?带着这个问题,记者走进夏津县劳动保障监察大队。
队长高洪生向记者解释,依据相关法律,认定非法使用童工,除去要核对未成年人的年龄外(不满16岁),关键要看双方是否已经形成了劳动关系。为此劳动监察部门会首先调查双方是否签订有劳动合同,如果没有签订劳动合同,劳动监察部门还会查看被调查单位的工资表、考勤表和社会保险的缴纳记录,同时对相关人员进行询问并作出现场笔录以此来确定,是否形成事实性的劳动关系。
高洪生向记者出具了事发之后,劳动监察部门针对董玉秀是否非法使用童工,向当事人进行劳动保障监察时所做的现场调查笔录。
第一份标有董玉秀本人签字和手印的调查笔录显示,董玉秀所属汽修厂(队)没有名称,没有营业执照,雇佣了包括对杜传旺实施伤害的赵某和陈某等4人,但并未与他们签订劳动合同,工资按月发放,现金结算,大约每人3000元左右。汽修队无固定场所,属流动作业。
董玉秀在调查书中明确否认杜传旺是其雇工,也没有向其发放工资。董玉秀称,当天杜传旺出现在汽修队是“去玩”。
第二份针对杜舍厚本人的调查笔录显示,杜舍厚与董玉秀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铁哥们,之所以将儿子送到董玉秀的汽修队,是想让其帮忙照看,没有雇佣关系。笔录上也标有杜舍厚本人的签名和手印。
杜舍厚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,汽修队确实未向杜传旺发放工资。
在第三份针对汽修队维修工李某的调查笔录中,他表示自己认识杜传旺,上班期间他一直跟在董玉秀身边,具体关系不详。但是,李某在笔录中还承认,与他一起工作的5个人中,“两个在派出所,一个受伤”。显然这是指小传旺事件的3个当事人。
高洪生说:“经调查,董玉秀并未与杜传旺签订劳动合同,同时也未向其支付过工资,双方没有形成劳动关系,因此根据现行法律规定,不能认定杜传旺是童工。”
那么,提供了劳动但没拿工资的小学徒怎么算?
没法算。高洪生向记者表示,按照目前的认定标准,即使出事前对其进行了调查,也不能认定杜传旺为童工。
记者曾多次联系董玉秀,但其电话已经无法接通。记者拨通在笔录上提供证言的汽修队工人李某的电话,他以生活已被严重干扰为名,拒绝了记者的采访。
据杜舍厚说,汽修队管吃管住,杜传旺和其他工人就住在老板董玉秀家,平时跟着汽修队去各处干活,做一些如递工具、拧螺丝等辅助性的工作。
“我有一次去看他,我问他:累不累?”杜舍厚说。“他说,还行。”
那时,杜传旺浑身黑油,当爹的差点没认出他来。
作者:商 旸